9 野心的冲突
专业的世界是呈金字塔状的,大多数的人多少都得调整他们的梦想。
——盖尔·西依
在他们加入不到数月的时间,就有人传说亨利即将引进一名左右手,对一心要统御福特的桑顿而言犹如当头棒喝。就如一名深受福特信赖的助手,杰克·戴维斯所说,“桑顿几乎是从第一天来就想当总裁。”然而甚至在这个团体来到迪尔班之前,亨利己先和欧奈斯特·布里奇接触过,要他来加入福特,但桑顿毫不知情。亨利想要找的接班人是一个能以制造汽车为己任的人,而桑顿和他的弟兄们却永远办不到。
程咬金
欧奈特斯·R·市里奇是那种底特律人所说血管里流着汽油的主管人物。他体型短小粗壮,上唇留着稀疏的胡髭。会计师出身的他,几乎将他整个事业生命都投注在汽车业,直到他被派去负责通用汽车公司投资数百万元的班迪斯航空股份有限公司。布里奇才刚刚和通用汽车总裁主座擦身而过,输给了查尔斯·E·威尔森,人称“引擎查理”。
布里奇起先以为亨利打电话来的用意是要和班迪斯做生意,因为几个礼拜前他才打电话到公司的采购部谈买卖之事。电话谈了没多久,他就听出亨利显然别有用心。他说他有心想在福特设立一套通用汽车的管理模式,也就是一个以组织、纪律和周密为依归的模式。福特问布里奇是否愿意接下这份筹划工作。他在公司将担任执行副总裁,任职条件任由他开。布里奇婉拒了,他说福特的器重他深感荣幸,但是他对在班迪斯的工作十分满意,因此无意离开。
福特反过来要求他至少前来看一看他公司的状况。布里奇同意了,心想以大客户的身分前去福特看看,并无伤大雅。然而当他看了桑顿和他的团体投注心力的对象——一个组织紊乱又毫无效率的帝国——布里奇不禁为之着迷。他看到了摆在他眼前的大好机会和挑战,就如这个团体在第一天和福特见面时参观红河厂区后所体认的,亨利再度提出礼聘之议,布里奇欣然接受了。
布里奇插手福特的财务和战后所生产的车,让桑顿不禁起了戒心。布里奇对他来说是一个威胁。首先,桑顿从此不再能直接向亨利报告,而是得向这个从通用过来的新人报告。为了前景堪忧,他跑去见亨利,要求他签名同意全权赋与他的团体,以负责公司的整体规划工作。这项指令将可以让桑顿对每件事都有实质上的否决权。
亨利对这个提议不甚热衷。它无异于一个赤裸裸的权力斗争,企图在布里奇上台之前就先抓住权威和影响力。不过亨利还是露出他的外交手腕,请桑顿去见布里奇,拿他的建议给他看。布里奇再过几个月就要加入福特了,何必要把这个角色交给桑顿呢?
五月时分,离布里奇七月一日到职还有五个星期的时间,两人于布里奇在伯明罕梅纳路的家会面。从开头场面就显尴尬。他们闲谈有关福特、通用、原料的严重缺货使汽车业无法冲刺成长等。然后话锋一转谈起桑顿的建议。亨利已经事先去电话知会布里奇,告诉他有关桑顿和他那批小神童,并把桑顿的建议转交给他。布里奇手里拿着这份建议书,仿佛是在法庭上握着一份
“你为何不等到我去那里之后再谈呢?”布里奇质问桑顿道。
“每拖延一个月都意味着金钱的损失,一个原可不必的损失。”桑顿心有不平地回答。他觉得他的小组已经开始贡献出智慧,而且知道还有什么事该做。公司每个月亏损上百万美元,而福特缺乏一个有效的执行小组来处理这个问题。桑顿和他的手下现在就可以着手,展开这个漫长的补救过程。布里奇却不为所动。
“好吧,如果事情的发展非得如此不可,我们就来等吧,”桑顿说。“但如此一来我们势必要损失数百万美元。”
如果说这次谈话令桑顿有些不是味道又有些失望的话,它倒还没让他忿忿不平。这两人讨论各自的想法,谈组织及高阶主管在策略制定上的角色与权力的分配,评估结果以及去除浪费。布里奇建议桑顿去找一本彼得·杜拉克的《公司的理念》来读。这是一本谈论通用汽车的书,一年前出版的。桑顿不干示弱,第二天也建议布里奇去读一份由斯但福大学的企管研究所编撰的研究报告。桑顿的无奈显然于他不利,因为很明显地,他居于劣势。
身心受创又加梦想幻灭,桑顿写信给他已回到位在华尔街上的布朗兄弟哈理曼公司任职的者恩师,罗维特。自从离开华盛顿后,桑顿一直都和他保持联络。甚至在加入福特之前,桑顿还写信向罗维特保证他“会全力以赴,以期不负您为我向福特所做的大力推荐”。五个月后,他在一九四六年六月二十日的信中,坦率直陈道:“您可想知,他的加入已将我们的工作内容做了相当的改变。我们原以为将会为福特先生担任某些管理工作,当初我们也是在这样的了解下接受聘用的。但是既然布里奇先生将担任公司的执行总裁,那些工作无疑地将在他的指挥下执行。尤有甚者,据我了解,他将带着一些助理过来。虽然我们的工作明显地稳定下来,而在公司里也有许多机会从事有建设性的工作,但是如果我当初能事先预见目前的发展,我会不会跟随福特倒还颇成疑问。换言之,在这里的机会和工作将不会如当初我们所预期的,而我得承认我相当失望,特别是我们连一展长才的机会都还没有呢!”
罗维特担起代理父亲的角色,回信给他,要桑顿前来纽约和他见面,好谈谈这个状况,并极力试图鼓励他。“对这最近才突现的不确定因素,我颇能理解,”罗维特写道,“但是事情的发展会不会对你真有不利,我倒是觉得很难断言。”
也许罗维特说得对。在过去的五个月来,桑顿和他的人马已经巧妙地填补了公司的权力真空。他的团体力公司控制着整体规划,包括汽车生产、财务及设备的计划,再加上督导公司预算、成本评估、经济分析、以及行政和组织计划的权力。那是一份极艰巨的责任,且是一个极高的挑战。因此桑顿再度埋首工作,心里暗忖布里奇的加入到底会带来什么变化。
整顿
同时,桑顿的人马在探索公司内部作业后,拔得建功的头筹。米尔斯制作出第一份经协调过的生产进度表;米勒提出第一份现金预算表;利斯提出第一份资本预算,而莱特则提出第一份组织表。
米勒的首要任务之一,便是为亨利和公司的策略委员会做出一份十二个月份的现金及利润的预估。他手下带领两名公司的老兵,一个是酒鬼,一个是垂死的骨癌患者。在福特唯一确实的数字是现金,而那也是因为银行给了公司这个数字。因此米勒就得和他的助手埋首于购买橡胶、铜和其他原料的细目单中,找出他们生产多少汽车、货车、拖车及它们的卖价。然后如雪片般纷飞的数字就给输入富莱登计算机,而后做出预算表。公司的紊乱无序及资料的不确实,让这份工作几乎比登天还难。因此蓝迪和麦克纳马拉最后都加入支援。
汽车快速滑下圆形塔街,米勒和麦克纳马拉则全神贯注于他们所搜集的那堆资料。当他们到达基金会公寓时——他们之中许多人都住在那里一一麦克纳马拉回过头间艾略特小姐,桑顿都是这么称呼她的,问她会不会开车。她才回答说会,他们就跳下车来走向他们的公寓,把她丢在车子里,让她自己去想办法在一个完全陌生的路径上开车回家。她既没有美国的驾驶执照,也从没有在右线开车的经验。她心惊胆颤地在黑暗中行驶。在她找到了路回到办公室之前,早已经魂飞九重天了。
她以前从没打过统计报表,而这次的东西又是个庞然大物。此外,米勒和麦克纳马拉——他们是坐米勒的车回来的——还挨着她,监督她在一张规格十二乘十七的大纸上打入正确的数字。蓝迪本身就是足以吓坏秘书的速记高手,也加入支援行列,终于把这份工作完成了。第二天早上,米勒一边参考着他记在三乘五卡片上的摘要,一边发表他的现金预估报告,预测公司将有一仟七百万美元净损。他说,在一九四六年的前八个月,公司已亏损了六仟万美元,而且若要在往后的几个月当中将手边的工作完成的话,就可能需要向银行借钱。
对于公司无法获利一事,小组成员一点也不感惊奇,就如米尔斯所发现的,福特甚至连一份经各部门协调过的生产进度表都没有。机械部门有一份,采购部门有一份,而制造部门也有一份——但是他们都不一样。公司是毫无章法地疯狂制造汽车,从一个计划迈向下一个计划。米尔斯企图挤出一个经过协调的生产进度表,好让整个公司可以朝着同一个目标而努力。机械部门必须及时完成零件蓝图,好让公司和它的供应商有足够的时间制造。采购部门必须订购并买下足够的零件以便让制造部门得以生产足够的车。任何一个组织完善的生产计划,都应能让公司的各个部门一同合作,对准同一个目标。然而在福特,机械部门若不是太晚便是太早,不然就是交出的蓝图还没完成,不得不一路修改。如果生产延误错不在机械部门,就可能是采购或是制造部门的错。
班·米尔斯告诉策略委员会说,他们寄予厚望的一项产品将不能如期完成。这个延误将在公司内部制造出连锁效果,连带迫使制造新车的计划遭受更多的阻挠。
“那部分无法如期完成,”他告诉委员会说。
“你是如何知道的?”一个委员问道。
“负责制造的人认为那个部分无法如期出炉。每个人都说他们无法做间。”
“我们无法等上六个月,我们所有的其他计划全仰仗它。”
“好吧,”米尔斯回道。“但是我认为你得不到那部分成品。”
除了少数例外,福特可以说是二次大战后许多工业王国内部管理混乱的写照。数十年后成为美国大公司绊脚石的管理系统在当时根本不存在,而且所有的人都迫切需要它。
大扫除
在福特公司里,缺失处处可见。最引人非议的便是雷·达林杰。他一度是公司的测试员,娶了一名传闻中和老福特有相当时日绊闻的秘书小姐。后来,达林杰的儿子还宣称老亨利·福特是他的亲生父亲。在福特手下,达林杰在红河厂区的机械大楼经营出一片势力范围。甚至拥有私人理发师和侍从,在福特路对面占地一千二百亩的农场上,有一百一十二名福特员工在他的旗下工作。他的小王国每年从公司拿走五十万美元的预算。
数年来,不断有人想钳制他,但都无功而退。他和福特的关系牢不可破,总能得到他的庇护,而老福特的妻子克莱尔,也对他宠信有加,因为无论她要求什么,他总能力她卖命达成。有一天,米勒无意中发现自己不得不对他下手。
“我们终于找到了解决达林杰的方法,”亨利告诉他说。“他从现在起
就和你一道工作。我要你好生照管他。”
米勒听到了这个坏消息,面色惨白,好一阵子无言以对。
“那么,他知不知道这事呢?”
“还不知道,但是你现在就写封信给他,然后我来签名。”
米勒转身离开办公室,心里边想着达林杰加入他的部门是做什么来着。
他写了封信给达林杰,说从现在起要和他一块共事,要他下个礼拜一早上十点钟来他的办公室。当他最后终于和达林杰见面时,米勒鼓起所有的勇气和他对阵。
“你得把事情好好整顿一番。”他告诉他说。
达林杰对他死命地狠狠瞪了一眼,而后长笑一声。“我在这里看够了会计师来没多久就卷铺盖,而你呢,我也等着瞧你走路。如果你对这里的经营方式看不顺眼,你看着办吧。”
“喂,不只是我这么想,IRS也要你这么做,”米勒回道,一边试图转移他的怒气。“你不可以一边发薪水给人却又不申报,这样子我们会有数不清的麻烦。”
“如果是国税局看不惯,叫他们来找我。”
“好吧,”米勒回道,语气更加强硬。“不管你怎么说,达林杰先生,但是早上就会有人坐在你的办公室外,你所花的每一分钱都要经过他签名同意。”
米勒找来一名彪形硬汉,把他安置在达林杰的办公室外。然后紧张地等待着随后会发生什么事。不到一年之后,福特夫人,也就是亨利的祖母去世了,在她去世后下到几个小时,亨利就从纽约打电话来,命令立即解雇达林杰。
“把你所有的东西搬离福特,此后我们再也不想看到你在福特的任何地方流连。”米勒告诉他说。
达林杰大刺刺的走了,搬离了福特,甚至连那些原本在福特广阔的地上吃草的牛只也都带走了。米勒以为他终于把他铲除了。但是一两年后,他的一名手下问他说福特是否应该继续供应达林杰家中的灭火器时,他才发现达林杰仍然把他私人的帐单送到福特来。
夺权大战
布里奇一搬进毗连福特的办公室之后,麻烦就随之而来。桑顿料想得没错——他们的工作相当有保障,亨利和布里奇都向他如此保证。对于市里奇将会带来数名自己的班底一事,他也猜对了。事实上,当初布里奇同意受雇于亨利的条件之一,就是可以从外头带来三、四名主要人手。在接受了这个工作的第二天,布里奇就用电话聘请了他的机要工程师兼老友,哈洛德·杨仁。他也找了岱尔·哈德,这位在通用制造部工作,同时也是首创机械自动化一词的人,以及路易斯·克罗素,他是班迪思的主要助理。
在薛佛路上的老行政大楼,桑顿的办公室离亨利的办公室有六道门之远。但即使布里奇在场,亨利也会按铃召令桑顿到他的办公室。桑顿心想,“天哪,又来了。”布里奇和亨利甚至还共用两人办公室间的私人浴厕,因此布里奇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桑顿去见亨利。这事令布里奇不悦,觉得有那么一丝嫉妒。毕竟,布里奇和亨利有约在先,说任何事情都会先经过他同意。亨利有时根本不去管它,若非是他天真,便是他想让布里奇不得安然坐大。
因此,桑顿就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地进去了,和亨利一起坐下来谈。通常都是一些芝麻小事,如果布里奇知道这些事不具什么意义的话,他就不会那么在乎。譬如说,有一次亨利要桑顿把班森·福特安置在他的计划组,桑顿照办了。另一次,他要求他把詹姆斯·麦克道南,也就是亨利的岳父,也放到这个小组。
“你愿不愿意收他呢?”亨利问道。
“他会做些什么事?”
“嗯,他一直是个投资银行家,”亨利说。
桑顿说他考虑看看,二个星期后亨利再度找他进办公室。
“是不是能请你帮老丈人找个位置,”他告诉桑顿说。“他不肯就此干休。”
因此桑顿就把亨利的岳父给安置在计划组里了。总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然而,每次布里奇看到桑顿出现在亨利的办公室,他总会怒目而视。桑顿只有耸耸肩,试着解释说是亨利叫他进来的。但是这还是改变不了什么。布里奇和桑顿都知道,亨利有个令人不安的习惯,就是同意他在办公室里最后见的那个人的意见。因此,这让他们产生的那种心理威胁显得不是空穴来风。
亨利和布里奇认为桑顿和他手下根本不懂得汽车业,因此不可能经营此业,桑顿则彻头彻尾不同意他们的看法。
“妈的,比利·杜兰(通用汽车的创始人)对汽车也是一无所知。”然而当布里奇招募了一个和自己一样对汽车业十分内行的路易斯·D·克罗素当他的军师时,桑顿的失望就几乎变成沮丧与惊慌。这个另一位通用汽车悍将的克罗素,是在一九一三年他十八岁时从明尼苏达来到底特律的,初在费雪车身制造公司担任一份时薪三十分钱的办事员。克罗素后来爬升到隶属通用旗下的费雪公司的会计部门主管,而后在一九四五年退休,开始从事他真正热爱的工作——回到他在密执根靠近薛伯以根占地九百二十亩的金河农场,伺养纯种牛群。
布里奇为了借用克罗素在财务和会计方面的长才,把他自农场的退休生活中劝诱出来。和桑顿那班人不同的是,克罗素在这个行业里已待了三十二年的时日,他对汽车工业的了解是冷静而理性的。他同时也是一个喜欢表现的人。他可以拆解一个企业运作,就如拆解他自己的车一样。而且他喜欢为听众而做,给他的手下来几课汽车业解析。他好为人师,甚至还经常上课以保持他头脑的犀利。他有一部游艇,出航时,他用的不是罗盘,而是他在一堂天文课中所学到的天文知识。
克罗素对桑顿来讲,就如布里奇一样,是另一个阻挡他去路的障碍,另一个来窃取他雄心壮志的人。桑顿把他当成簿记员,而他的外貌也确是像名簿记员——瘦小、其貌不扬、高额头、疏落的灰发、蓝色猫头鹰般的眼睛,带着金边圆形眼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他不烟不酒,又经常用他那高八度的声音痛谴烟酒的坏处。
但是也许是因为他对这些通用来的空降部队感到失望吧,桑顿无法看透克罗素容貌平庸后的才学。比桑顿更甚的是,他的心全绑缚在汽车上。他喜欢制造汽车的事业也喜欢汽车本身,而他对这个行业了解的层面是桑顿永远无法测度的。
把克罗素带入阵营中,布里奇等于是极度羞辱了桑顿。他把桑顿和他的手下分派给他,克罗素以副总裁兼财务主任之位加入,属下有三个部门要向他报告,包括会计、财务和桑顿掌管的计划部门。但是桑顿这一来就失去了他最想要的——直接影响亨利的机会。
桑顿仍然主使着显然是福特公司里的明星工作,带领着这群掌有改变并重新塑造公司之权的小组。从计划中所做出的决定能影响到公司组织,改变它运作的方式。桑顿当计划部的主管,麦克纳马拉担任他的助理,其它五名青年才俊也都在桑顿之下经营他们各自的领域,各自都有听来颇有那么回事的名号。米勒主管一个负责筛选、摘要及分析所有送至高阶主管之提议的“致管理部门报告”。米尔斯负责一个专司研发生产主导企划案的“企划暨设施计划部”。蓝迪带领一个负责现金及利润预估和价位研议的“财务计划部”。利斯管理一个规划公司整体预算的“行政预算部”。最后,莱特统筹一个重行整顿公司组织的“行政计划部”。摩尔和包士华则派来协助菜特从事重建公司组织,使之井然有序的工程。
好为人师
在刚开始的那段时日里,克罗素似乎有些紧张,对自己不太有自信——和他后来变成的威信慑人的管理大将,一个和许多桑顿手下成为好友的主管的模样大不相同。他会把桑顿和他的人马,像是对待学校学生似的,通通叫来他的办公室排成一列,然后对他们这个那个的说教,而他们则一旁焦躁不耐,眼珠子滴溜溜转。所有的人对这件事都十分不耐烦,特别是桑顿。听这人讲话简直让他觉得无聊透了。如果你听他讲话听上三个小时,你就连他以后会说什么都知道了,桑顿心里这么想。桑顿承认克罗素对他自己所做过的事相当专精,但是他缺乏宏观。他是一个冷漠、自大的会计师,一个习惯反复高唱长篇大论的小老太婆。没错,他是在通用汽车待了三十二年,桑顿说,但那就像是同一年来过三十二次,他从未进步。对桑顿而言,克罗素是一个令人发狂的讨厌鬼,而有时他甚至还会去桑顿的家,坐在客厅里织毛线的弗洛拉也得忍受他。
他许多名言都有着十诫般的力量,让人们像受惊的老鼠一样吓得赶快跑。他最有名的格言,也是他最常说的是:“犯不着替根铁棍镀镍!”意思是要求他的手下别把钱花在客户永远不会去注意到的某些汽车零件上。后来,福特真的象征性地送了他一根镀了镍的铁棍,以作为他在公司服务纪念。
许多他手下的管理人员后来都变得十分尊敬且崇拜他,即使尊敬的只是他对汽车的专业知识;但很少有人能喜欢他的为人,他太过冷漠、太过保持距离。一名负责在早上送信件给他的助理,有一次试图解释一个重要事项给他听时,他却尖着声音大叫起来:“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你说话。不要跟我说话!不要跟我说话!”立刻把这位助理赶出了办公室。
和利斯一样,他也散发出极强的紧张能量。他的头颅转动得快速且急剧,而他的眼睛打量着房间,每一寸就都看在眼里。他是一个疑心病很重的人,记录着他周遭人的一言一行,包括和布里奇及其他人的私下会谈。亨利的弟弟,班森·福特,后来提到克罗素有一次安静地来他的办公室,把他和布里奇之间的对话再重述一遍给班森听。但是班森从来都不想插手管他们俩之间
的事。
针锋相对
桑顿后来讨厌克罗素更甚于讨厌布里奇。他俩每件事都要争论,其中包括公司应该如何组织、谁有能力谁没有,各个不同的运作该找些什么人来负责。桑顿对福特内部的极度不满让他把什么谨慎小心都抛诸脑后——这对任何真正有野心之人可谓致命的缺点。桑顿被引上行动之路,甚至走上自我毁灭的行径,而不能静待事过境迁。他为了重获亨利青睐所下的每一着棋都似乎使他陷得更深——从他打开始要求亨利同意让他全权负责计划的企图,他和布里奇的初次会谈,到他和克罗素持续的冲突。
一切OK。
“这样的作法只是东施效颦,”桑顿抗议道。“当一个公司的目标是在业界当老二时,这对员工根本起不了激励作用。福特的目标应该是要建立起一个其他汽车业者争相仿效的公司。”
两造对比僵持不下,就连鸡毛蒜皮之事也争论不休。桑顿每一个动作都针对要扳倒克罗素而发,这使得他的处境难以御守。而且他警告他的伙伴们要留心这个不值得信任的克罗素。桑顿无法信任一个他极端讨厌,而且又以低毁性的言语批评他小组里成员的人。起初,桑顿和莱特有时会开车去和克罗素工作,而克罗素则老是指坐在后座的莱特为“那个讲话慢吞吞的家伙”。这事让莱特耿耿于怀了好多年。
就如布里奇劝诱克罗素和他一同来福特一样,克罗素也引诱其他通用的人来到迪尔班,每聘用一名通用人就又带来二十来名受过通用式训练的其他人。有些老底特律人就开玩笑地称公司为“通用汽车福特分部”。当然,福特在当时是极需要有才干的人,但由谁来招募这些人也似乎变成竞争的焦点。桑顿和他的人马藉着招募不少前统计控制小组的成员加入福特,来扩大他们的圈子。克罗素则找来他在通用的老友,包括来自费雪车身厂的马文·E·薛伯,来掌管会计部门。这两个团体发展出敌对状态是可以想见的。克罗素开始批评桑顿的人,指挥他们扣着从各个部门取得的财务结果和数字不放!事实上,当时所能取得的寥寥几个数字不甚可靠,桑顿认为根本不值得报上去。
当克罗素最后决心要把四分五裂的各部门重新调停整合时,他找了米勒来直接为他工作。这是一份棘手的任务,因为克罗素要求他去做的差事会引起桑顿强烈的反应。米勒敬重克罗素这个人,但他实在不是他旗下的那型球员,他记得克罗素是如何连他自己的妻子也加以欺压侮辱。一日,克罗素打电话回家告诉她的妻子他何时会回家吃饭,突然间,克罗素粗鲁地对电话筒大吼,“我打电话回家不是为了让你指责我的!”而后摔下电话。米勒坐在椅子上不知如何是好,对克罗素的行为感到浑身不自在。此外,米勒对桑顿的忠贞是毫无疑问的,最后,他说服了克罗素这份工作的确是相当尴尬,并要求他把他换去担任助理财务长之职,克罗素也同意了。
使命
桑顿不容许自己被压力击垮,故亟思改变。因此当他一有机会就立即跳出日渐加深的裂痕,逃到华盛顿去替罗维特工作。罗维特刚刚当上马歇尔将军的政务次长。这次返回华盛顿让桑顿深信自己在底特律永远不会快乐,在那儿只让他时刻想到自己和福特或布里奇间有多大的不同。
罗维特要桑顿帮他把国务院的组织好好整顿一番。桑顿对这个机会简直是求之不得。爱国对他而言十分重要,而且他相信原子弹并没有终止抗争,它只是改变了抗争的方式。桑顿是一个相当关切世局而且深信美国企业界有责任让军队随时保持应变能力的人。他对亨利谈过此事很多次,但是桑顿觉得亨利并无心听他的论调。他亲身经历过当美国遇到战争时那种手忙脚乱的窘态,桑顿相信政府和企业界决不能再让此种情况发生。因为在下一次战争中,他们也许不再有时间从事他们在二次大战中所致力的军事加强工作。可是亨利根本没心听,他告诉桑顿说福特公司已经在战中尽了应尽的责任,因此“我们永远不会再去承包政府的生意”。亨利的态度大出他意料之外,“在今日的企业界中显然缺乏公众责任感,”他在一封给统计控制弟兄的信中如此写到:“老实说,他们似乎把政府当成一个对手看待。当你看到这类型的态度时,你就更加敬佩像罗维特和其他像这样的人。”
一日,亨利来到了华盛顿城里,打了个电话给他。
“你今晚有没有事,桑顿?有没有时间一同吃个晚饭?”福特问道。
在亨利到达之前,桑顿先邀请了罗维特,告诉他说,亨利对华盛顿和外交事务都兴趣缺乏。早先,桑顿问过亨利是否愿意应杜鲁门总统之邀,担任空中策略委员会的委员。福特排除他人建议他应该全心专注于公司的经营上的看法,接受了这个职位,不过后来他又告诉桑顿说他想辞掉这个头衔。桑顿有些失望,花了相当的时间企图让他改变心意,但是第二天亨利还是辞职了。他对超过他业务范围的事没什么兴趣,而对自己的国家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义务。
如果有人能改变亨利既定的心意,那么就只有罗维特有这个能耐了,桑顿心想。在华盛顿没几个人能像罗维特一样,谈起为国服务时那么具说服力。当亨利依约前来吃午饭时,罗维特请他坐下来,向他解释有关马歇尔计划,欧洲的状况,苏联的威胁,以及万一美国厂商如果没有了国外市场的话,将对企业造成什么影响,让桑顿欣喜异常的是,福特似乎了解了,而终于对他的职位有了某种认同。
“是的,”亨利说道。“人们必须明了此点。在我回去之后,我打算和桑顿筹组些计划,至少在底特律为您宣导一下。”
当桑顿回到了底特律之后,他一等再等。三个星期都过去了,亨利还是什么指示都没有,最后,他把他拦了下来,提醒他对罗维特所做的承诺。
“我们什么时候要开始进行呢?”桑顿问道。
亨利报之以一阵大笑。
“哦,那个啊!”他说。“我和布里奇谈过了此事,而他说,算了吧!那不过是政治的玩术。”
桑顿觉得受骗失望,闷闷不乐地离去。这事在他内心翻腾了好几天。当然,桑顿是拿罗维特这位异常楷模来评断年轻的亨利。
嫌隙日深
对桑顿言,福特拒绝为国服务,使他更相信底特律是一个眼光短浅。心胸狭隘的地方,即使在那时,它也是一个封闭的社会,坐视日本汽车的茁壮。它所关心的只是车子,以及需要什么东西来制造它。底特律对任何非底特律事务的疑惧促使日本后来得以侵入汽车市场。
后来桑顿和布里奇两人有机会相互倾吐,彼此承认两人个性太相像了,因而无法在福特共事,然而在其它方面,两人又大异其趣。对欧奈斯特·布里奇来说,利润似乎是一个较大的驱策力。桑顿则带着为国的使命感而工作。
他和克罗素的争执更是日趋沸腾。桑顿几乎做什么事都是为了伤害克罗素,他也毫不掩饰他的用意,他会跑去见董事会负责人,威廉·T·高赛特,这位威严十足的法律部筹组人,和他一坐就是数小时之久,不停地抱怨克罗素的所做所为。虽然作用不大,高赛特总会试图使他冷静下来,并找寻妥协的办法,以保持某种和平状态。
桑顿曾自己走进克罗素的办公室,解释他是如何不同意克罗素对某事的作法,然后继续说服克罗素说他的角度是如何对他在福特的事业有害,仿佛企图保护克罗素免于受桑顿他自己的伤害。在这种场合中,他们俩的眼睛就如刀剑你来我往。米尔斯有一次就听见克罗素大吼道:“我认为桑顿该多多留心自己,别想着替我操心,才是明智之举。”
桑顿逐渐了解到,福特并不是他所期待的另一位青年才俊,乔治·摩尔也有相同的感触。摩尔小时候住在底特律,因为肥胖,常遭别的小孩戏弄。再次回到底特律的他,虽然已经变得成熟也有所成就,但孩提时期的种种不快,却仍常常如影随形。在因为统计控制工作的关系,足迹遍及世界各地之后,底特律就显得非常狭隘。他回到自己的家乡,所住的地方离他的父母亲和老友并不远,他却不像以前在太平洋时期主管着某个任务,他是在菜特手下的组织计划部工作。菜特确实照顾摩尔,但是摩尔显然已经失去一部分冲劲了。
梦醒时分
当然,阻力是处处可见。福特旧有的管理人员仍然对他们持怀疑态度。所有的人都尝试着把这个团体好好组织起来,却又因布里奇通用手下的加入而充满变数。安德森已经走了,桑顿和克罗素对上了。现在连摩尔也有所疑虑了。
莱特有时会设法提高他的情绪。
“摩尔,我们得把这个销售部门整顿一下。”
“哦,妈的,莱特,他们根本不会重视我的,”摩尔说。“反正他们爱怎么干就怎么干。”
他的年轻和外在不如人,使得身为这优秀团体一员的事实对他也没有太大的助益。事实上,在刚进福特的测验中,如果这批人中有哪位略嫌跟不上的,那人就是摩尔了。就能力和知识来讲,他在他们之间是属于较差的那一部分,而心理学家所称的“整体适应”项目则殿后。在和摩尔面试了之后,主考官写道。“摩尔先生有些沉默寡言。他似乎和他自己的自卑感在挣扎着。他显然有幽默感,但是他的风趣主要来自自嘲。”
这件事使他对公司更不存幻想。他要的是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他能够有主宰权的事业,这也是他为何如此热衷于和桑顿、利斯和米尔斯买下纳许公司的经销权的原因之一。他喜欢华盛顿,在那里,他也已建立起人际关系,他回到那个城市的意念强烈。
“我想要独立自主,”他告诉咪咪说,“我想当自己的老板。
我要按自己的方式过日子,不要有人在背后监督。”
咪咪同意他的想法。她对底特律没什么眷恋,如果摩尔能把家搬到华盛顿的话,倒是蛮合她心意的。她的母亲仍住在华盛顿,而她和摩尔俩都喜欢那个都会。他着手选定一个解决的办法,如果他能争得福特在华盛顿的经销权,那么他不仅能独当一面,又能回到他所喜爱的城市。摩尔和他的老友马克·岱在底特律运动俱乐部不期而遇。岱和他是孩提时期的朋友,大战结束后,回去替他的父亲工作,代理制造商专卖活塞环。如果摩尔拿得到经销权,岱同意出大部分的资金来做福特经销。
当摩尔告诉桑顿他的主意,桑顿完全能了解他的想法。桑顿甚至说他的母亲也攒下了一些钱,她也许愿意拿出来投资摩尔的生意。摩尔的父亲也同意出部分资金。桑顿告诉摩尔说他会和亨利提这档子事来为他说项。
摩尔和华盛顿的林肯一水星区经理约定了会面时间,探寻担任经销商的可能性。然后他面带忧虑地去见菜特,把计划告诉他。
“摩尔,如果这是你所想做的,我认为这个主意很棒。”莱特说。
“可是,我并不认识这个人,而且他也可能不同意。你能不能和我一同去见他呢?”
当莱特听到摩尔的请求,他觉得很有面子。几天后,这两个人就搭着 DC一三型飞机前去华盛顿去见那个人。那是一次惊险之航。飞机在雷电交加中颠簸而行。但是他们终得如愿,和那个区域经理吃了顿中饭,也为摩尔拿到了林肯一水星的经销权。
在一九四七年的二月,摩尔、咪咪和他们八个月大的女儿玛莉卡,离开了当初的团员回到华盛顿去。他们在菲尔费恩租了一间有两个房间的公寓,空间较前为大。摩尔遂卷起衣袖当起林肯一水星的经销商。
仍和克罗素僵持不下,又遭亨利冷落的查尔斯·桑顿顷刻间顿失两名亲手挑选的同志。而在摩尔的急流勇退中,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不得不正视自己机会被人截短、在福特公司的角色不如他所想象重要的这个事实。对一个两眼总是看向未来的人,桑顿不得不意识到再继续待在福特,他也只有被迫走路的份,他离亨利愈来愈远,管辖范围也愈来愈狭窄。
而在华盛顿这个除了谣言外什么都无法制造的城市,传起了桑顿的小组在底特律发发不保的消息。早在一九四七年的三月,桑顿在五角大楼的朋友就听到传闻,传说小组的人员在底特律的情况不佳。摩尔回到华盛顿,再加上安德森回加利福利亚的决定,也促使得这个传闻甚嚣尘上。一个朋友把谣言传回来,问桑顿是否真有其事。“我绝对会守口如瓶的,”他向桑顿保证,“但我想知道这个实验的进行如何。我向来定期阅读《商业周刊》,但是却还没读到有关福特管理方面新技术的报导。”查尔斯·桑顿显然十分不悦。他立即回了一封信,要求知道传闻的来源。他的回答充满自我防御且又坦率
然而事与愿违。在一个公司里,谣言总是和附和谣言倾向的事实一同滋生的。而上述这个谣言绝对会继续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