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人类电脑的风格
任何速度皆不安全,但您终于等到了!一部“安全第一”的全新房车⋯⋯五六年的福特。两年多以前,福特公司决心找出车祸伤亡的原因⋯⋯希望创造一部更安全的房车。研究结果发现,大部分的重大伤亡,都是肇因于汽车驾驶人撞击到方向盆,或是乘客向前冲撞到车内坚硬的表面,或是被摔出车外。福特的安全新设计,带给您更多的保障,您不能不知道!
——福特汽车广告
麦克纳马拉从走廊尽头一路走过来,大家都听得到,他的步伐快速而稳健,重重地敲在地板上。一听到他的脚步声,所有的主管都会肃然起敬,不一会儿,麦克纳马拉就会来到他们眼前,戴着无边眼镜,梳着油亮服贴的西装头,严峻的脸上闪着坚定的目光。
麦克纳马拉倒也不是会让身边所有的人都心生畏惧,虽然说福特公司里的确有好些人对他敬畏有加。他就是位高权重,相貌又威严,经常会连珠炮似地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别人就算不被他吓倒,也会被问得难以招架。麦克纳马拉做事最讲求效率,他对大大小小各种事情的认识之深,更凸显出部属和其他同事的无知,他就是这样令人感到敬畏,也藉此赢得他们支持他的看法。
不认识麦克纳马拉的人,根本想象不到他其实很有幽默感,也不知道他可以很友善、很客气,甚至不知道他也是一个相当“正常”的人。“十杰”倒是知道他的另外一面。
目中无人
可是麦克纳马拉愈来愈教人恐惧。那个忠实的丈夫、宠爱孩子的父亲、有人缘的朋友,一到了办公室就变成一个靠聪明才智欺压别人的恶霸。大家都怕他,开会的时候他主导一切,别人甚至都不敢提出不同的意见,也不愿意说出内心真正的想法。如果有谁对麦克纳马拉的看法提出异议,那可得准备好好打一场事实与数字的战争。对于不聪明的人,麦克纳马拉一点都不假辞色,他不只一次要求开除部属,就只因为他们在会议上对事实和数字交代不清楚,哪怕是只发生过一次。
在他手下做事的人,都有一个默契,开会的时候会谨慎地瞄一下会议桌下麦克纳马拉的双脚。要想知道他的反应,从他的脚可以看出一点端倪,他的脸上绝不会透露任何蛛丝马迹,永远是那么严肃、一本正经,看不到一点笑容。可是在桌子底下,可以看到他两支手不停地拉裤脚,他愈是不耐烦、愈可能爆发的时候,裤脚就愈拉愈用力、愈拉愈高,甚至一直拉到膝盖上。
那段时间跟麦克纳马拉交情最好的米尔斯,后来回忆说:“他不太了解别人。”他们的交情几乎像生死之交,两家甚至约定好如果麦克纳马拉和玛姬有什么不测,米尔斯夫妻会照顾他们的孩子,要是米尔斯夫妻俩出了什么事,麦克纳马拉也会照顾他们的孩子。米尔斯说,”他跟同事的关系往往会让人有点害怕,有些人还不只是有一点害怕呢。他自己也清楚,可是他觉得无所谓,我想他大概也没想过要做任何改变。他就是继续做真正的自己,他不可能变成一个他不认识或不了解的人。”
麦克纳马拉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感情用事或是失去控制,即使是对他推崇有加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一九四九年进入福特担任成本分析师的查尔斯·贝克,对于麦克纳马拉的聪明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承认自己一走进麦克纳马拉的办公室,两脚都会发软。贝克回忆说:“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不过在我所认识的主管里面,他也是做得最差的一个。麦克纳马拉从来不会去接近别人,他觉得他只要把问题分析过了,找到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就一切 OK了。他忘了要落实一个解决之道,必须有人实际去执行。”
在那些年当中,贝克为麦克纳马拉主持过许多专案计划,其中有一项是解决模压厂一个关键性的瓶颈问题。当时模压部门生产的行李箱盖和挡泥板供不应求,赶不上麦克纳马拉的新车“猎鹰”的需求,整个新车的生产进度都被拉下来。靠着模压部门的协助,贝克把工厂里的工作重新安排,让模压的生产线能够畅通,十天内就解决了瓶颈。
任务完成以后,贝克向麦克纳马拉回复经过情形,请他打电话谢谢模压部门的经理和全体员工的通力合作。
“不,小查,”麦克纳马拉告诉他,“这件事其实是你的功劳。你知道吗,这能为公司省下好几百万美元,该谢的是你。”
贝克坚持说他根本没出什么力,这一切都要感谢工厂里所有的员工,因为他们的努力,才使得福特能够在一年内增产六万辆“猎鹰”。
贝克说:“这些人做牛做马,一天干上十五六个钟头,你多了六万部新车,你自己也说省下的成本是几百万、几百万来算的,那你打通电话算什么呢?”
麦克纳马拉只说:“不!”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贝克实在气不过,还找了米勒出面劝劝麦克纳马拉,但是麦克纳马拉如果认定工厂那些人不值得他去拍拍肩膀,就绝对听不到他说一句感谢或称赞的话。
严以律己
当然还有其他人崇拜麦克纳马拉,那些他亲自带进福特公司,跟他有同样观念的人。其中有一个人还这样告诉朋友:“麦克纳马拉的聪明没人能比得上。如果他把我当做他书架上的一本书,拿下来翻翻他想看的东西,看完以后再把我放回去,我绝对没有意见的,我会觉得那是我的荣幸。”他的朋友回他一句:“你这明明是犯贱。”
然而麦克纳马拉就是会吸引这一类的人,他们往往会衷心支持他的理念,心甘情愿地围在他身边,沾他的智慧之光,绝对没有谁能批评麦克纳马拉犯错..或是耍手段。“十杰”第一次一起过圣诞节的时候,福特公司的广告代理商送给他们每个人一份圣诞礼物,只有麦克纳马拉很生气地退回礼物,其他人收到礼物似乎都很高兴,直接就放在圣诞树下,跟其他的礼物摆在一起。麦克纳马拉可不会这么做,他把礼物退回去,还附了简短的字条,责备代理商最初就不应该送出礼物。
他的一丝不苟是绝对无懈可击的,即使称不上是奉公守法的绝对标准,至少也是众人的典范。他做审计主任的时候,对于那些利用公物却没有照规定付费的主管,都一一开出帐单,总金额达两百万美元。有一位同事回忆说,他对滥用公司资源的人开出帐单,与其说是处罚他们的不当行为,倒不如说是希望借此建立企业里应有的行为标准。
麦克纳马拉告诉他的部属说,做老板的人必须比教徒更奉行教规。有一次,他打算到亚斯坪度假滑雪,需要一部车顶有雪橇架的车子,一个福特的同事告诉他说:“没问题,我会叫丹佛那边找一部公司的车,装上雪橇架,你就去拿车就好了。”麦克纳马拉断然拒绝。虽然说福特每个周末都划出几百部免费的贵宾接送车辆;他坚持要福特帮他从赫兹祖车公司租一部车,另外加钱租个雪橇架,然后把帐单寄给他。
一位教授的妻子问说:“你先生在哪儿高就啊?”
邓涵的太太回答说她先生不像其他绝大部分的人,他不是在大学教书,而是在福特汽车公司工作,对方听了说:“哦,有工厂的人做邻居实在蛮不错的。”他们听了都忍不住好笑。
化外之民
在安阿伯的家居生活中,麦克纳马拉扮演的是一个慈爱而顾家的男人。他的太太玛姬跟他的严谨古板正好互补,有些人甚至说因为玛姬的影响,麦克纳马拉才变得比较有人性。玛姬心直口快,喜怒都形于色,事实上麦克纳马拉才进福特没多久,她就写过一封信到福特公司去,严正抗议福特在公路上测试新车性能的做法。福特一向都把测试车开上公路,时速将近两百公里,然后就在路中央紧急煞车,看看需要多久时间才能把车完全煞住。这件事玛姬从没跟麦克纳马拉说过,一直到后来有个不知情的同事不知道玛姬就是他太太,在上班的时候无意间提起,他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玛姬把麦克纳马拉拉回到现实,减低他在工作上的紧张。她喜欢彻夜在外面参加聚会,麦克纳马拉却总是喜欢早早回家休息,隔天他才能早一点到办公室。
他在安阿伯的生活,完全不同于典型的汽车人。他和玛姬非常积极参与当地的公共事务,市民发起的提升市区不符标准住宅的运动,麦克纳马拉就是发起人之一,不过这项提议后来被市议会否决。他也捐款给“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和“美国公民自由联盟”。而第一长老教会发起“开放住屋公约”运动,呼吁社会改变房地产租售的种族歧视做法,麦克纳马拉和玛姬也率先签名表示支持。
他也不像大部分的汽车人,爱打高尔夫球,不过他倒是曾经试过要学。他的朋友邓涵记得有一年秋未冬初,他跑去书局买了五六本有关高尔夫球的书,回家研究了一番,他还买了高尔夫球杆,趁冬天的几个月在地下室里练习挥杆。隔年春天,他自己一个人上球场去试试身手。他认为只要有点头脑的人,看看书应该就可以学会高尔夫球了,没想到他实在缺乏运动细胞,几个星期以后就放弃了。麦克纳马拉的生活形态,几乎没有任何一部分符合底特律的模式,而且他也有意维持这样的不同,好像要提醒自己和别人他的确不是汽车业典型的眼光狭隘的主管。
公司同事也很清楚他的与众不同,麦克纳马拉后来晋升为所有汽车部门的总主管,他在福特部门的旧属送给他的贺礼,是英国史学家阿诺德·J·汤恩比的《历史研究》十二卷。大家还为他举办庆功宴,就在庆功宴上把礼物送给他。宴席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宣布要上一道奇珍:响尾蛇肉,有些人开玩笑说,这道菜真是十全十美,因为麦克纳马拉自己不就像蛇一样吗?还有些人说,就让麦克纳马拉尝尝蛇肉,其他人都吃牛排。包士华记得,当时有几个胃口和胆量都够大的家伙继续用餐,不过大部分的人都坚决地放下了刀叉,等着最后的甜点。
有些人承认,他们对于这些聚会觉得有点不自然,尤其是做妻子的,不过麦克纳马拉可不会。他似乎比其他人更敏锐,反应更快,有时候还掩不住不耐的神色。密执根大学社会学系主任罗伯特·安捷尔,也是读书会的一员,他记得麦克纳马拉每次一定都把要讨论的书看过,其他大部分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他们很少选择小说类的书来讨论,多半都是有关新观念或公共政策的题材,例如《富足社会》、《无理性的人》、《做个政治人物》和《重要的巨人:中国》。麦克纳马拉所选的书,一定都是《转型中的西方心灵》、《丑陋的美国人》这类巨著,有一次他还逼着大家要看卡谬的《反抗者》。
即使是米尔斯或米勒夫妇到家里来做客,他也绝口不谈工作上的事情。在他家里听不到言不及义的闲聊,只有关于政治、宗教问题的热烈长谈。他们辩论有关《圣经》和宗教史的记载,结论是基督教的观念是全世界最强大的一个力量,不过他们也同意,基督教走向形式化、注重仪式之后,就开始远离人们真正的需要了。麦克纳马拉属于长老教会,他说他个人的宗教其实是“伦理的信条、对人际关系的信念”,而不是对教会规则的奉行不渝。
有一次麦克纳马拉找来几份“学习能力性向测验”的问卷,大家花上整个晚上的时间一起做,逐题比较每个人的答案。这个测验是针对准备进入大学的高中毕业生所设计的,麦克纳马拉总是很有把握他说出答案,跟米尔斯、米勒或其他人的答案作个比较,如果大家的答案都一致,就继续下一题。如果不一样,每个人就各自说明为什么选 A、B、C或 D。一个晚上下来,麦克纳马拉和米尔斯根本就把整份大学入学考试改头换面了,因为他们认为问卷的题目太过含混、模棱两可,使他们无法选出明确的答案。
一丝不苟
如果说麦克纳马拉会对什么事情着迷,那就是事事都要求精确。甚至全家出去度假露营的时候,他也搬出统计管制那一套,仔细分析他和玛姬还有孩子们该带多少食物、饮水和器材,以及每样东西的体积和重量。其实“十杰”这一班人全都有这个习惯,不论工作和个人生活方面都要求精确。包士华还住在迪波恩旅馆的时候,每天早上都固定把鞋拔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头柜上,但是晚上他回到房间,都会发现服务生把鞋拔子移到镜台上去了。这件事气得他七窍生烟,服务生究竟搞什么鬼,非得每天动他的鞋拔子呢?摩尔则是在他的经销站贴了一张小海报,说明推销汽车的八个简单步骤,他对每一件事都订出精确、有系统的程序,并且要求每一个业务员都应该遵循。安德森一家人度假的时候,他会不厌其烦地写下检查清单,在出门以前一项一项核对,看看需要的东西是不是都带齐了。“一、船钥匙,二、电池充电器,三、备用马达,四、备用油管,五、小马达的油箱..”长长的清单,从皮夹、闹钟、望远镜、磨刀石到各种小东西,巨细靡遗。他载着妻女,一家三口奔驰在加州的高速公路上,几点几分能够到达目的地都在他的掌握之内。利斯也没有两样,他和玛克辛出去玩以前,都会用打字机打出一份时间表,详细规划夫妻两个在一天当中的行程,一分一秒都不会留白。
是 A、B、C、D、E。每提到一个数目或字母,他就扳下一根手指头,有条有理地依序数下去,有时他的手指头会不够用,但是字母和数目字永远都不怕会用完。他的幕僚坐在那里,听着他精确无误的谈话,大家都目不转睛。
没有谁比麦克纳马拉更守时。有一次,公司一早要开会,米勒跳上椅子,把墙上的时钟拨快十分钟。麦克纳马拉准时九点钟到达办公室开会,时钟却指着九点十分。
米勒开他玩笑说:“麦克纳马拉,你今天怎么回事?我们等了你十分钟了。”
麦克纳马拉瞄了时钟一眼,笑着骂他说:“时钟坏了!”然后,他开始主持会议,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
他的工作极度有条有理,这和他的思考方式有关。他想问题一定要弄清楚每一个细节,找出所有的资料,然后尽可能归纳出一个合乎逻辑、理性的结论,而他的结论完全只根据数字而来。早些年桑顿的统计管制处从一个搜集数字的单位,一跃成为诠释资料的权威,靠的也就是这个技巧——客观的分析。决不像大部分的汽车人,凭着直觉、心情或第六感来做决定。而对于麦克纳马拉这样一个局外人,这也是他唯一的办法,因为他对汽车业根本没有第六感,对车子也没有真正的狂热。所以他对部属也要求同样的理性,那些凭“感觉”、凭“直觉”而下结论的人,常会受他责备、被他看轻,被他逼着“有几分事实,才说几分话”。
有人开玩笑说麦克纳马拉的脑细胞,一定是像计算机的按键一样,排得整整齐齐,因为他想事情实在太快了。另外一位崇敬麦克纳马拉的人多年以后写道:“对于麦克纳马拉的表现,我们必须有彻底深入的认识,他的表现其实就等于运动员的完美演出。他的大脑就是个大肌肉,他吸收资讯,加以分类、组织的能力,可以达到完美的艺术境地,就像外野手跳起来反手接球样的无懈可击。”
一切量化
麦克纳马拉认为事实都可以量化,不能量化的事情就不是事实。有一个主管跟他辩论,他说:“你知道历史上有些最伟大的观念,跟数字一点关系也没有,有些最伟大的真理,也跟数字完全扯不上关系。”麦克纳马拉只是摇摇头,那个主管在他心目中的评价又降低了一分。
无论什么事情,麦克纳马拉都要加以度量统计,甚至连销售情况、行销和广告,他都要找出明确的数字。有些部属坚持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像成本一样可以统计、管制的。在福特分部,麦克纳马拉竭尽全力要将理性主义应用在一个不讲理性的产业,从福特经销商的销售能力,到广告的效果,每一件事情他都要求要有数据。
麦克纳马拉抱怨说:“我知道生产线上的产能有多大,可是我却不知道我们的经销商的产能。”
他手下的一个主管告诉他说:“经销商没有产能可言。”
麦克纳马拉回答他说:“当然有。”
但是底特律却说不出一部车到底是怎么卖出去的,为什么会卖得出去,他们从没想过卖车的过程可以量化,可以控制。一部车的销售过程,结合了说服和感觉、冲动和不理性、业务员的诚意和顾客的热衷,这些都是无法计算度量的。然而在麦克纳马拉眼中,车子只不过是一个商品,一个代步的工具,既不代表地位,也不代表权力,更没有什么乐趣可言。车子的确是比牙膏、呼拉圈或电视机要复杂得多,但它仍然是一个消费产品,如此而已。因此他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的手下不能把汽车的销售过程看作一个科学,加以分析、统计。
有个主管奉麦克纳马拉的命令去调查经销商的产能,但是一一一一他说:“我们不知道怎么计算诚意,我们没有诚意量表,也没有兴趣量表。”
麦克纳马拉的部属发现,他最不善于处理无法轻易量化的事情,尤其是造形设计和广告。有一次,他的手下在《读者文摘》做个实验,只针对半数的杂志刊登大幅广告,然后调查读者群中看到福特广告的人和没有看到的人,买车的情形有什么不同。两相比较之下,足以证明广告确实能够增加销售量,福特花二十九美元做广告,所增加的销售利润却有一百八十美元。从这个实验当中,他的手下证明在《读者文摘》上做广告非常有利。麦克纳马拉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不过后来福特的市场研究人员重复过同样的实验,却再也得不到这么有力的关联性,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虽然麦克纳马拉对于理性如此要求、如此坚持,但是他的天真也出人意表。当年他跟着桑顿一班人来到福特的时候,真心相信他个人的目标和公司的目标,可以不相冲突。对于一个想回学术界的人来说,这是他真心关切的一个问题,也是他和桑顿共同的理念。一九四六年他写信给任教于哈佛的老朋友勒尼德,信中提到说:“在我看来,底特律的管理阶层因为钱赚得太容易,加上这么些年来的经济景气,所以对其社会责任的觉醒,远比国内其他地方要落后。”
麦克纳马拉认为企业对社会负有责任。他写过一封信给福特的经销商,要求他们逢年过节不要再送礼物给福特部门的人员,收到这样一封信,经销商都觉得难以置信。麦克纳马拉在信中说:“各位若能将为福特人员购买圣诞节礼物的那笔钱,即使是购买一点纪念品的小钱,转而捐赠给地方福利机构,让社区里不如我们这么幸运的人,也能度过一个比较充足的佳节,我相信这会更符合圣诞节的精神。”
当年桑顿他们十个人挤在旅馆房间里,讨论大伙未来在福特的策略和目标,利斯主张要让福特汽车成为销售量第一的房车,而且要让整个福特企业达到最有效率、最人性化的经营。但是麦克纳马拉认为,他们也要帮助亨利福特善尽企业的社会责任,使福特公司变成业界的表率。那是一九四六年,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蓝迪、米勒和莱特对于麦克纳马拉的看法都大表赞同,而利斯和米尔斯也认为有道理,不过他们的着眼点却是公益形象对主要的目标有所帮助。
当然,当时的讨论绝大部分都是他们一相情愿的想法。现在麦克纳马拉当上了福特部门的负责人,他最迫切的愿望是提高汽车的安全性。车祸的伤亡人数不断增加,令他非常担心,而底特律对于车祸的矛盾态度,更令他震惊。
早在一九五二年他还是审计主任,没有调到福特部门以前,他就已经开始担心汽车的安全问题。他注意到康奈尔大学的约翰·莫尔主持过一个车祸伤亡研究计划,他们早期的一些调查结果,提出了令人惊心的统计数字。麦克纳马拉跟着桑顿为陆军航空队效命的时候,曾经委托康奈尔大学研究飞机的安全问题,以改进飞航人员的安全措施。但是康奈尔着手调查之后,却发现飞行员最主要的死亡原因不是飞机事故,而是车祸。
一九五六年因为车祸而丧生的人数,超过四万人,受伤人数一百五十万。而十五岁到二十四岁的美国民众,死亡原因第一位就是车祸,二十五岁到二十九岁的死亡原因,车祸占第二位。这是个可怕的悲剧,不过莫尔告诉麦克纳马拉,这主要是如何包装的问题。
他说,例如有一斤鸡蛋要包装,你不会把蛋通通丢进鞋盒里去,你一定会把蛋一个一个用垫子隔开,这样才能把打破的机率减到最低。同样的道理,汽车的设计也应该有防护的垫子来保护乘客安全,因为康奈尔早斯的研究发现,主要的死亡原因在于弹起造成的碰撞。这是基本的物理原理,移动中的物体,例如人的身体,如果撞上静止的物体,例如地面,速度加倍的时候,撞击力量会成平方倍增加,也就是四倍。康奈尔的资料显示,乘客如果从车里摔出车外,致命的机率会提高五倍。在车祸事故中,乘客被弹起以后,仪表板和挡风玻璃是造成伤亡的最大原因。因此一定要避免乘客被弹出或摔出车外,也就是说车门要关紧,同时车内要加强防护装置,例如安全带、安全玻璃、仪表板加装防护垫等等。
这些都很简单的小事,麦克纳马拉认为这些道理根本不可言喻,他却不了解这个问题在底特律有多么敏感。汽车人对于安全问题兴趣缺乏,一部分的原因在于他们的卖点是美感与浪漫,他们可不希望大众注意到受伤、死亡的问题。通用公司对这个问题不是不担心,而是不感兴趣,他们不愿意承认汽车制造商对这个问题有任何责任。汽车界的传奇人物艾佛瑞德·斯隆,第一次看到安全玻璃技术有所突破的时候,立刻就表示他不要这个东西。他写信给杜邦,抱怨说:“不管车祸不车祸的,这个问题我唯一关心的只有赚钱不赚钱。老是有人想尽办法要增加车子的成本。”
对于通用的态度,麦克纳马拉惊讶愤慨兼而有之,也许也是因为通用使他在工作上备受挫折,他的部门处处受制于通用,通用的所做所为主导了汽车市场的秩序。麦克纳马拉气愤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很尊重社会,他认为即使是通用汽车,也必须关怀公众利益。
天下为己任
在五十年代中期,康奈尔的实验室经费严重不足,几乎难以为继。在那个年代,车祸和伤亡的资料非常欠缺,康奈尔急需要经费加强资料的汇集,有一段时间,他们甚至只有卡罗莱纳州一个警察局的车祸资料。麦克纳马拉说服福特捐出二十万美元赞助康奈尔的研究,克莱斯勒也出了一点钱,通用却是一毛不拔,他们愿意洒下几百万美元做广告,但是连拿出一小笔钱来资助学校研究安全问题都做不到。
五十年代的底特律,汽车的卖点是马力、压缩比、扭力、排气量、速度、新颖时髦的造型。这些事情没有谁比爱德·柯尔更拿手,他是雪佛兰部门的总工程师,后来晋升为部门总经理。他针对速度和性能大做广告,引擎愈加愈大,宣扬雪佛兰在赛车场上的胜利。麦克纳马拉对于柯尔的做法深恶痛绝,因为这与他对安全的顾虑大相径庭,徒然鼓励莽撞不顾后果的开车习惯。而在福特公司,有些人的想法其实也跟柯尔一样,甚至跟柯尔采取一样的做法来促销汽车,包括利斯在内,只不过首开风气之先的是柯尔。
麦克纳马拉约好跟他见面,当面要求他放弃速度和赛车,他说这样做既愚蠢又不道德,一般人买车跟赢得赛车胜利根本没有关系,汽车厂商只强调速度而不问安全,是在鼓励不计后果的飘车,而不是教育民众如何控制速度的危险。福特的撰稿人员,在广告文案中已经完全不提“速度”两个字。福特汽车现在是赶路,不再奔驰了。
可以想见,柯尔对他这番话是一笑置之,他可不准备让福特的一个怪人来告诉他生意该怎么做。然而麦克纳马拉还是楔而不舍,继续找通用主管游说他的观念,通用的人会听他把话讲完,但是决不改变立场。通用可以对抗所有的人,政府、消费者,福特公司当然也不例外。虽然麦克纳马拉从不会公开嘲笑通用公司,但是通用却代表了他所鄙夷的一切。
在安全问题上,麦克纳马拉相信他可以改变一些市场规矩,他要求行销人员推动一连串的福特汽车安全广告,这在底特律是前所未闻的事情。十年后瑞夫·纳德律师才发起保护消费者权益运动,十一年后,也就是一九六六年,联邦政府才通过汽车安全法案。但是许多人对麦克纳马拉这项行动抱着怀疑的态度,甚至福特内部都有人质疑,亨利·福特自己就喜欢开快车。不过麦克纳马拉还是把他部门出厂的汽车都装上了安全带,而有一次他坐上车,系上安全带,开车的是他属下一位主管,他用眼角瞄了麦克纳马拉一眼,问他说:“怎么,我开车你不放心吗?”系安全带似乎是公然表示敌意的举动。
麦克纳马拉说动了亨利支持他这项努力,对于安全问题毫无兴趣的布里奇,要求麦克纳马拉事先要把演讲稿给他看过。除了亨利以外,福特的任何人都必须布里奇点头之后才能公开发表意见。麦克纳马拉早期的一些演讲槁,由他的公关顾问荷姆兹·布朗代为捉刀。其中有一篇麦克纳马拉自己润饰过后,却被布里奇删掉两个段落,因为他觉得那两段的利润主题不够有力,麦克纳马拉没有说话,但是心里非常生气。他对朋友说:“妈的,我替他们赚的钱比他们以前赚的多得多,他们就不能不管我吗?”他没有跟布里奇多说一句话,但是等他上了台,讲到被删掉的那两段的时候,他却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而且讲得流畅而有力。
就凭着他这股坚定的信念,他终于说服了公司,让大家相信安全甚至能让车子卖得更好。这不仅是一件应该做的事,还能让一九五六年度的车种提高市场占有率。他在车上加装中凹形方向盘、一撞就自动掉落的安全后视镜,以及防撞安全门锁,这些都是福特车的标准配备。另外,仪表板和遮阳板的防护垫是选购配备,定价十六美元,工厂原装的安全带需要九美元。麦克纳马拉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说服了亨利,赔本供应这些选购配备,公司每卖一条安全带,就要赔一美元,但是却能对得起良心,也可以从广告价值中弥补安全带的亏损。不过麦克纳马拉并不以这些小小的改进为满足,他还要针对这些特点全力推广。根据莫尔在康奈尔所做的研究,麦克纳马拉相信如果每个人乘车都能系上安全带,因此车祸丧命的人就可以减少一半,每年一百二十五万的受伤人数也可以降到五万以下。
真理的力量
一九五五年秋,福特在一个电视特别节目中推出以安全为主要诉求的大型广告,而在后续的广告中,有三分之一都是以安全为卖点。广告上说:“本周五您将见识到行车安全有史以来最大的突破——福特安全防护设计,敬请密切期待。”福特一改过去的惯例,对安全新设计的广告比其他特色多了一倍以上,远超过加速、外型、赛车或是马力。
如果说利斯卯上了通用汽车,麦克纳马拉则是在挑战底特律的历史。战争开打了,麦克纳马拉挑起安全问题,不只是针对汽车业罔顾民众的心态,也是在对抗底特律的偏狭保守。同样这种根深抵固的态度,使得底特律在六十和七十年代不把外国的竞争威胁当一回事。底特律所有的人都在镀铬边、加速度,唯有麦克纳马拉力排众议,为了公众服务这样一个古怪的念头,不计自身的利害和后果,挤全力倡议安全的重要。
这些广告等于是告诉大家,福特的车子万一出车祸,这些新安全配备不但能够减少乘客的伤亡,而且保护的效果高于其他厂牌的车子。麦克纳马拉手下的经理还准备了宣传手册,两个月出一期,里面放满了福特汽车和雪佛兰碰撞之后的照片,两相比较之下,福特汽车要比雪佛来耐撞得多。他们还把这些图片分送到福特各经销商,叫他们把图片张贴在展示中心最醒目的地方。
事实上,在福特之前,克莱斯勒已经宣布加装安全带作为选购配备,然而通用汽车不但不肯加装安全带,更试图阻挠其他厂商装置安全带的计划。通用的一位主管,在“汽车制造商协会”担任车辆安全委员会主席期间,曾经起草一份报告,断然宣称“安全带对于安全驾车并不重要。”福特和克莱斯勒都拒绝接受这样的调查结果,这份报告才没有对外公布。
即使如此,通用主管还是屡次公开表示,没有充分的证据足以证明安全带还可以减少伤亡,甚至指称安全带在车祸当中可能造成内伤。这个说法是根据一项测试而来,当时是把狗用麻醉药迷昏关在笼子里,同时以玻璃清洁工人用的安全带绑住狗的腹部,从高处丢到地上。通用的车辆安全工程师霍华德·甘德拉说:“也有很多人是在浴缸里受伤的,对不对?你有没有听过任何人要求家里不准装浴缸呢?还有很多人在木板地板上摔倒碰伤对不对?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禁止家里铺木板呢?”有一位别克车主因为紧急煞车,造成他八岁大的儿子碰撞受伤,事后他建议通用应该考虑在仪表板上加装防护垫;甘德拉却告诉他应该“训练”子女在紧急状况的时候,伸手撑住仪表板,这样就可以保护自己了。
然而加装了安全带的福特汽车,证明通用是大错特错。初期的统计资料证明麦克纳马拉的主张完全正确,而且也印证了他的承诺,赚钱和社会公益的确可以同时兼顾。他把这些资料转告给亨利,转告给布里奇,转告给任何愿意一听的人。其中有一个发生在西岸的例子,一位驾驶人在三九五号公路上翻车,他开的是一部雷鸟,时速一百二十公里,但是因为系了安全带,使他能够毫发无损地走出车子,这个例子使麦克纳马拉深深感受到真理的力量。
强迫休假
但是麦克纳马拉的安全广告,却在底特律激起一场丑陋的明争暗斗。在安全广告推出两个月以后,通用公司的一位高层主管打电话到福特总公司,抱怨麦克纳马拉和他的安全广告。这通电话不是打给亨利或布里奇或克罗素,而是打给福特部门负责业务的副总裁沃克·威廉斯,他的职位不会太低,因此通用的抱怨一定能够传到福特的主管阶层,但是也不会太高,因此他们可以否认对福特施加了任何压力。通用说,麦克纳马拉是在摧毁汽车业浪漫的一面,提醒消费者在看车选车的时候,还要考虑到车祸、受伤这些事情;长此以往,汽车业必然会受到无可弥补的伤害。
麦克纳马拉所受的压力一天比一天更大。玛姬发现他在睡梦中不停地磨牙齿,把珐琅质都磨掉了,最后玛姬逼着他一定要去找牙医把牙齿补好。不过麦克纳马拉不想在底特律看牙齿,担心又会惹来一阵谣言,因此他还大老远溜到纽约去找牙医师。
很快地,事情愈变愈丑陋。《时代》杂志的一个记者从通用公司得到消息,打电话给麦克纳马拉的公关主任布朗,问他说:“据我所知,麦克纳马拉被开除了。”
布朗回答他:“没有,我想你的消息并不正确。”但是这通电话还是令他大吃一惊。
“是吗,那你去他办公室看一看吧,他应该已经不在了。”
布朗挂了电话,赶到麦克纳马拉的办公室,看到他还坐在办公桌前面,桌上堆了公文。布朗并没有进去,进去了他又能说什么呢,他总不能告诉他说:“老板,我听说他们拿你开刀了。”
三天以后,麦克纳马拉神秘地失踪了。公司并没有开除他,只是私下安排他得个重感冒,让他到阳光充足的佛罗里达州去休养几个星期,而这段期间公司就把他的安全运动束之高阁。他后来告诉别人说:“我差一点因为这样被开除。”这是他事业的低潮,也是重大的打击,他开始觉得他在福特待不下去了,而且告诉了亨利,他体认到情况恐怕永远不会改善,可是他不希望只是玩玩,或是做个半调子。有一年海军敦请他出任副总司令,但是他拒绝了,他觉得必须留在福特推动汽车的安全观念。可是慢慢地,他愈来愈看清楚他在这里起不了作用,桑顿说的没错,底特律根本没有社会责任感,没有爱国心,没有对生命的基本尊重。
力排众议
在争议声浪最高涨的一整个月当中,福特部门由克罗素接管,他把一切都加复到者样子。莱特也被布里奇叫去,告诉他说麦克纳马拉病倒了,他已经做了一年的采购主管,现在布里奇要他到福特部门担任副总经理。麦克纳马拉在的时候,并没有副总经理这个位子。这样的发展对麦克纳马拉和莱特都很尴尬,布里奇这样的做法是要他背弃朋友吗?接到人事命令之后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打电话给玛姬,看看麦克纳马拉的态度如何,也希望确定麦克纳马拉知道他的新职位。
莱特记得他跟玛姬说:“叫麦克纳马拉不用担心,我会尽我所能让事情维持顺利,我当然也会尽我所能地支持他。你知道,我绝对不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情。”
但是麦克纳马拉不在的时候,福特把广告代理商沃特·汤普森找来,要他重新设计整个广告策略。在一个三项重点的计划中,安全的重要性降到第三位,主要诉求又回到外型和性能,两个月一期、比较耐撞程度的宣传手册也取消了。虽然福特还是继续供应安全带做为选购配备,但是一九五六年车款上市以来的三个月中,对安全带的大肆宣传,现在已经听不到了。多年以后,麦克纳马拉对这段往事并没有完全但白直言,有一次访谈中他承认他差点丢了工作,另外一次访谈他又说事情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如果把事情经过全盘托出,似乎有违他对亨利·福特的忠心。
不过,麦克纳马拉对这件事还是不肯罢手。八月间,众议院的交通安全委员会来到迪波恩举行听证会,地点就在福特的汽车款式会议室,麦克纳马拉、利斯和其他几位福特主管都出席做证。亨利没有露面,据说是因为他的行程排定了没办法更动。可是麦克纳马拉显然又大权在握了,他对汽车安全的重要性发表了一些引人注目的谈话,在听证会上他告诉众议员,福特以低于成本的价格供应安全带和其他选购配备,亏损了八十万美元,为的就是要教育大众,推广这些安全配备。
麦克纳马拉认为这些还不够,他似乎非常希望能在汽车史上留下一点纪录,他的预言是通用汽车和其他所有的人所避而不谈的。
他告诉委员会:“我可以告诉各位我个人的意见,今天美国所有上路的车子如果都能使用安全带,那么每年三万八千人的车祸死亡人数,就可以降低到一万九千人以下,而每年一百二十万的受伤人数,也可以减低到五十万以下。”
不过,拜通用汽车之赐,安全性卖不了车的观念还持续好多年。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中旬麦克纳马拉发布了一份新闻稿,希望平息外界的批评,可是徒劳无功。其中有一段标题是“民众愿意花钱买安全”:
“五项配备中,有两项是选购的,也就是防撞护垫和安全带,因此从出售的总数就可以估算出市场的需求。结果反应奇佳,连乐观的福特员工都感到意外,在福特历史上,没有任何选购配备在刚推出的时候,就能卖得这么好。例如,一九五六年款的福特车,43%都订购了防撞护垫。一九五二年隔热玻璃推出时,只有 6%的消费者加装。就连广受欢迎的自动排档,一九五一年问市的时候,也只有 23%的消费者接受。一九五三年推出的动力方向盘,接受率更只有 4%。而安全带在头一年就有七分之一的车主选购加装。”
麦克纳马拉总算没有完全输掉这场战争,但是整个事件几乎砸了他的饭碗,毁了他在福特的事业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