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对人的吸引力，决不至于令人因逻辑而迷失。

　　——一九一二车诺贝尔医学奖得主卡雷尔

　　载誉荣归的英雄利斯几乎还没有体验到功成名就的滋味，就又大胆迈向一个更远大的新计划。他要带领福特正面迎战通用汽车，打一场福特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大阵仗。

　　这是个短兵相接的时代，五十年代的美国汽车工业不断突飞猛进；亨利重新改组后的福特汽车公司，达到人与机械合一的胜利，印证了财务和管理长才能够达到的成果。这批青年才俊和他们的幕僚，帮助福特二世重新组织混乱的公司，把统计控制的力量带进了企业。福特的财务管理傲视全美各大企业，旗下的财务人才更是无人能出其右，紧紧看管着公司每一分钱的去向；福特的新车招徕的顾客，也创下了空前的业绩。

　　一九四六年桑顿一组人初来乍到时，福特公司困难重重，而今摇身变成强大的堡垒，晋升为全美第三大企业，仅次于通用汽车和新泽西州的标准石油公司。从他们踏进鲁治河厂那天到现在，福特公司的净值成长了一倍多，达到十八亿美元，资产总值增加两倍，成为二十六亿美元。一九五五年的税前盈余创下九亿八千六百万美元的新高记录，比起前一年的五亿一千一百万美元，几乎增加了一倍，而比起一九五二年的两亿八千九百万，更增加了两倍多。光是每一年的员工薪资，就超过十亿美元。

　　脱胎换骨

　　但是，福特还是比不过规模更大、地位稳固的通用汽车。多年以来，亨利一直希望能够重振他祖父的声望，恢复福特公司在三十年代失去的领先地位。而对公司前途信心十足的克罗素，也很想对他的老东家报复，随着福特日渐强大，他们与通用汽车的竞争也愈来愈白热化。

　　福特一九五四年度的产量，创下战后的新高，几乎超越通用的雪佛兰。事实上，福特有很多人都觉得他们其实已经打败了强敌，只是通用汽车在做假耍手段。一九五四年度的最后一天，他们得到一个消息，说伊利诺伊州首府斯普林菲尔德的国务院办公室，会有一大批空头的行照申请案件，数目刚好足以让通用汽车超过福特，继续维持雪佛兰销售第一的地位。

　　最后的统计结果出来，福特只差不到九千辆车，就能让克罗素扬眉吐气，赢得一九三五年以来的第一场胜利。福特出厂了一百四十万辆车，雪佛兰的产量则是一百四十一万七千四百五十三辆。克罗素不相信他的老东家会做假，因此对这个传闻一笑置之，而且，福特自己的业绩非常漂亮，眼看就要改写数十年来的成绩，一九五五年度的销售、生产和获利都可能刷新历年来的纪录。不过，不论这个传闻是真是假，都凸显出两家公司之间无所不用其极的竞争。

　　在福特，“打败通用”的口号愈喊愈响，克罗素很清楚野心勃勃、无所畏惧的利斯，正是福特的致胜武器。在桑顿的“十杰”当中，利斯从来不会说不，他在克罗素手下的时候，对于新厂、设备的大胆投资通常都会极力辩护，不像他那些在财务部门的同事，事事都保守谨慎。想要找人推动一个冒险的计划，把通用汽车永远甩在后面，还有谁比他更适合的呢？

　　大冒险家

　　“嗨，小马，”利斯开口道，“进来，进来。”

　　两个人握了手，显然都很高兴回到了美国。

　　马隆尼说：“你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有什么大消息？我度假度得好好的，把我叫回来有什么事？”

　　“小马，我们要主动出击，跟通用别一别苗头。”他接着说，“我们要推出一整组的新部门和一款新车。福特光靠两个汽车部门，不可能跟通用竞争的，我们一直没办法超越他们，因为他们的顾客可以买一部雪佛兰，然后升级到庞帝克、别克、奥斯摩比和凯迪拉克，根本不用考虑通用以外的车子。可是我们的顾客就只能升一级，买部水星，其他就没有别的选择了。我们能不能改变这个情形？当然可以。他们有五个部门，我们也可以，福特、林肯、水星、欧陆，再加一上个新车系，也许叫做艾德瑟。”

　　利斯在房间里走上走下，这么冒险的大计划显然令他非常兴奋，他的脑筋转个不停，嘴里滔滔不绝地谈着每一个可能的细节，仿佛是在演练日后到了董事会上要怎么说服众人。马隆尼以前也看过他这个样子——专注得几乎着了迷一般，他们在巴黎工作压力最大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

　　“利斯，等一下，”马隆尼打断他说。“现在销售林肯和水星的那些经销商，你要他们心甘情愿地放弃一部分生意，还得面对新的艾德瑟经销商来抢他们的顾客吗？你是在开玩笑吧！”

　　利斯说：“有些人是得很费一番唇舌去说服他们，可是我们会推出一个全新的水星车系，跟福特车系完全不一样。这一直就是经销商的期望，真的，我们要推出新款的水星，你一定想象不到的，要比以前更大、更好。”

　　“听起来还不错，如果你能办得到的话。”马隆尼说，“可是如果水星真的那么好的话，福特的经销商恐怕就要大受打击

　　“不会，不会，”利斯说，“他们会有一部超级福特。”

　　“利斯，听你讲了这么多，我的想法是，公司所有的重心都放在水星和福特，我可不想拿我的钱去冒险投资什么艾德瑟。美国不需要再来一部中价位的车子，大家需要的是小型车，就像我们在法国推出的那种。”

　　利斯一口回说：“你根本不懂美国市场，”马隆尼的怀疑令他很不高兴。“在这里小型车根本没有人要，这是一个广大的国家，人也高头大马，养的也是大狗。美国人要的是四轮的贾利·库柏，不是婴儿手推车，是那种长着胸毛、雄纠纠气昂昂的车子，要让西部人可以在开阔的高速公路上做长途的旅行。”

　　“我们要打败别克，价位跟他们一样，车子的每一个配备都要比他们好，性能更是要把他们比下去。别克还没有真的碰过这样的竞争，我们要让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男子汉，而不是毛头小伙子。”

　　马隆尼看得出来利斯已经打定了主意，可是他还是再一次提醒正在兴头上的利斯要面对现实。

　　“这要花很多钱。你的经费从哪里来？要多久的时间？”

　　是 50％，我们 31％。我们的目标是 35％，希望一九五七年可以达到，五八年就要迎头赶上他们。”

　　马隆尼不再多说了，这项计划的风险，还有利斯勇于冒险的决心和自我牺牲，令他既敬畏又担心。需要的经费可能高达数亿美元，要盖新的工厂、争取数千家新的经销商、设计新的车子，还得大做广告，让新车品牌像流行歌曲排行榜一样人人耳熟能详。如果失败了，大家的饭碗大概也砸了。利斯的勇气和野心，把他带向险境，他们才刚刚获得空前的成功，这么快就要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实在是不智之举。

　　时势造英雄

　　企业会使员工产生一种奇怪、几乎不可能的平衡。员工必须权衡风险的大小和获利的目标，大部分的人都会以最低的风险寻求最大的利润。比大多数生意人都更讲求逻辑和理性的麦克纳马拉，就是如此，莱特和米尔斯也是一样。而为公司看管荷包的米勒和蓝迪，对于大型投资计划更是不问风险高低，一概设下重重障碍。然而对利斯来说，他的平衡点跟别人都不一样，这么大的赌注令他非常兴奋，虽然他也知道这会使他和那些比较保守的“十杰”朋友们免不了一场争执。

　　马隆尼问他：“你要我做什么？”利斯告诉他，这整个计划基本上还没有获得公司普遍的支持，麦克纳马拉就表示反对，毕竟，还是有些人倾向于比较保守的做法。不过克罗素是百分之百支持，再过一、两天利斯就会正式调派到他手下；亨利和布里奇也表示支持，有他们三个人就等于握有全部权力。“我要你帮忙专心对付销售和行销的问题。我知道你的财务很行，在法国你就已经露过一手了，这个部分我需要协助，因为阻力可能就来自这个地方。”

　　利斯在总公司受到的礼遇，出乎他的预期，他和他那批手下在迪波恩成了真正的英雄。公司在迪波恩旅馆为他举行一场盛大的欢迎晚宴，高层主管、经理一共有近百人参与盛会。布里奇公开赞扬利斯是美国梦想的化身，证明了美国式的管理能够获得多大的成就，他和利斯或法国小组的其他人走在一起，会亲呢地把手搭在他们肩上，让他们觉得备受恩宠。威廉·葛莱兹甚至觉得利斯总有一天会当上总裁，而他也会跟着步步高升，也许做到个副总裁的位子。在这样一段强盛的时期，每个人都陶醉在美好的远景中。

　　美国民众对汽车的胃口，似乎永远也填不满。五十年代的汽车改变了美国的面貌，新社区如雨后春笋般林立，郊区变成美国人理想中的定居之地。因为汽车，出现了免下车餐馆、免下车电影院、免下车银行，就连用餐也有服务生帮你把餐饮送到车上来。宽阔壮观的新公路深入各大城市的心脏地带，把稠密的市区划开成一格一格。已经有五六个州建好了短程的公路，连接各个都会中心，而从东北方的麻州到南方的德州，也都在赶建州内的公路。纽约、新泽西和宾州各地，出现新的高速公路，美国总统的一个公路顾问委员会还呼吁在未来十年中，拨出一千零十亿美元的经费，兴建新的州际公路。

　　即使是最乐观的汽车公司主管，也没有料到汽车市场的需求竟会如此殷切。一九五五年，通用汽车业绩突破十亿美元，创下全球企业单年获利的最高纪录。当年的汽车业也是大发利市，全年一共有七百二十万辆新车申办行照刷新了往年的纪录。小说家凯鲁亚克（Jack Kerouac）的《在路上》，描绘的正是这样的奔放年代，汽车成为自由的象征。

　　如果说克罗素有意提拔利斯，让利斯在总公司更上层楼，他也很愿意拉拔麦克纳马拉一把。最后克罗素推荐麦克纳马拉接替他的职位，出任福特车系的总经理，他自己就可以专心和利斯着手他们的伟大计划。一月间麦克纳马拉正式接管公司的最大部门，就在利斯刚从海外回国的时候。

　　主动出击

　　当然这也表示，利斯和麦克纳马拉从此就要成为直接的竞争对手。出掌福特车系的麦克纳马拉占了优势，但是利斯的计划如果能够成功，让公司打进中价位和高价位豪华轿车的市场，他就会成为布里奇当然的接班人。福特从通用挖角过来的布里奇，一直对亨利老板倾囊相授，一九五七年他就六十岁了，但这时亨利对他已经开始表现出鸟尽弓藏的态度，在会议上公开反对他的意见。因此，比布里奇年长两岁的克罗素，现在不仅是在推动福特和通用之间的战争，也使桑顿在近十年前一起带进福特的两个好朋友变成对手。多年以来，亨利一直在说总有一天要迎头赶上通用汽车.. 50％的市场占有率，甚至超越他们，但是福特如果不推出中价位的新车，绝对不可能达到目标，而中价位房车正是福特的弱点。通用占了优势，一共有三个车系，别克、奥斯摩比和庞帝克；甚至克菜斯勒也有三款中价位房车。福特只有一款，就是水星。

　　五十年代初期，中价位汽车占了一半的市场，而在所有新发的行车执照当中，通用汽车约有.. 54％属于中价位，克莱斯勒更有.. 47％。然而福特汽车的新发行照中，只有.. 17％属于中价位。

　　另外，雪佛兰只占通用汽车总销售量的半数左右，但是福特汽车卖出的车子，十辆车就有八辆挂着福特的标志；福特公司的市场区隔显然严重失调。

　　三年以前福特成立了一个小组，由业务副总裁利思·戴维斯担任召集人，负责研究是否应该另辟一个新的车系。一九五二年四月三十日，这个“戴维斯委员会”提出研究报告，建议应该把林肯和水星两个部门独立出来，同时增设一个“特别产品部”生产新款的欧陆，研究小组还认为，应该进行一项大型研究计划，考虑结合林肯的车体和水星的底盘，变成新的水星一蒙特利。如果这款新车能够成功，就可以独立出来成为蒙特利车系。但是这些建议最后却无疾而终。

　　摩拳擦掌

　　利斯和克罗素都觉得，福特应该更积极主动一点，时机似乎成熟了，一切条件都对他们很有利，有些人主张比较保守谨慎的做法，在水星之下再增加一款新车就好，但是克罗素听都不想听。何不从头建立一个新部门，一个完全独立的经销网呢？而在另一方面，何不大幅扩充水星的市场？何不全面出击，要赢就赢大的？

　　柯蒂斯在一九三三年接管通用的别克部门，当时他才三十九岁，在他任内，别克的表现几近奇迹。别克本来是通用公司最大的部门，一九二六年产量达到最高峰，共有二十六万六千七百五十三辆车出厂。但是到柯蒂斯接手之初，别克几乎快被人遗忘了，年产量只剩四万零六百二十一部车，还不到一九二六年的六分之一。他和利斯一样，对于数字都有相当的基础，不过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汽车迷，也是个超级推销员。他最喜欢大车，愈大愈好，一再要求通用设计师哈利·厄尔构思出一部又一部奢华气派的大型车。

　　柯蒂斯推出一个独领风骚的新车系，重整别克的管理阶层，把别克带向一连串的成功。到一九四一年，别克产量提高到三十七万七千四百二十八辆的新高纪录，在畅销车的排名上升到第四名，一九三三年还远远落后在第八位，战后，别克产量更突破五十万辆。可以说，别克造就了柯蒂斯，柯蒂斯也造就了别克。

　　利斯相信，水星也具有同样的潜力。克罗素答应过他，只要他们能够顺利推动扩充计划，他会让利斯出掌水星部门。水星不像别克，从来没有在中价位市场拿下重要的占有率。艾德瑟在经济大萧条跌入谷底的一段时期推出水星，他说服父亲老亨利在低价位车和高价位车之外，推出一款价位居中的新车。他的想法是，车子大小象征地位，引擎马力和价格都要提高一级。“水星”在英文中也是罗马神话的商业之神，另外职司摔跤、体操和所有需要技巧敏捷的各项运动。这个商业之神又称“众神的信使”，他带翼的鞋帽正反映出他的速度。第一部一九三九年度的水星，在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四日正式上市。

　　利斯从来没买过水星。水星说穿了，只不过是加大马力的福特，让口袋里多点钱的人有个派头一点的选择，外形多加一点装饰，里面多加一点空间。水星用的根本还是福特的车壳，这样虽然可以降低成本，但却也使水星大受限制，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异于福特的重大特色。

　　不过，水星还是有它一定的名气，占有 5％的市场。利斯相信，只要重新设计水星自己的车身，再大大扩充经销网路，他也能够再造柯蒂斯多年前为别克创下的成绩。利斯打的如意算盘是，一九五七年度推出新款的水星，在一年内就要把水星的销售量提高 45％，市场占有率提高到 6.5％，他估计再过一年可以拿下 8％的市场。而要卖出这么多的车子，水星部门必须在八个月之内增加一千家经销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对利斯来说，这个目标变成他的战斗口号：“圣诞节以前达到三千家水星经销商。”

　　这整套计划——包括推出新的车系和大幅扩充水星——如果要获得通过，利斯必须在一九五五年四月十五日的董事会上说服众人。他的时间非常紧迫，大约只剩十个星期能够做准备。但是在向董事会提出报告以前，利斯必须先就需要增加多少经销商、最后期限、预估的市场占有率、需要扩充的资本、可能的利润等等问题，提出企划案，并且争取几十个高层主管和主要部门的支持。

　　“大家早，”他说着，一边把椅子上的画架竖起来。“我们今天要先做个小小的礼拜。你们把头低下，不过呢眼睛看我这边。”

　　他们看着他把画架上的布扯下来，原来是一幅大教堂的油画。

　　“好，我们默祷一分钟，然后大家就各自干活去吧。”

　　这就是利斯，他可以让人心甘情愿为他卖命，也可能让人觉得备受折磨。星期天早上九点钟到公司做报告，任谁都会觉得气恼，但是他的魅力和机智却能够止人怒气全消。

　　有一天，克罗素踏进了莱特的办公室。平时他很少来找莱特的，当时莱特是采购主任，责任重大，但是没有部门副总裁的地位和特权。他把利斯的计划告诉莱特，而且利斯马上要办一场说明会，叫莱特一起去听听看。莱特去了，坐在小房间的后面看着利斯和他所谓的“突击部队”拿出一张又一张的图表讲个不停，他听说过有关这个计划的传闻，但是亲眼看到整个计划规模之大，还是令他大为震惊。

　　置身事外

　　莱特立刻去找麦克纳马拉，问他有什么看法。

　　“我刚听完利斯做了三个小时的说明会，你有没有看过他的报告？我真的觉得很担心。”

　　麦克纳马拉说：“莱特，他们那边的事你最好别插手。”

　　“这怎么可能呢？”莱特问道，“克罗素是我的上司，而且他在问我的意见。”

　　“你不是个没有头脑的人，你喜欢你现在的工作，我也喜欢我现在的工作。你要想办法置身事外，别插手他们的事情。”

　　莱特回忆说，麦克纳马拉认为扩充计划一定会失败，倒不是因为他对计划内容很熟悉，事实上从一开始，利斯他们就不让他参与计划，因为新车部门和水星，与福特车系的高级车款必然有所重叠，所以利斯和克罗素主张说，麦克纳马拉虽然是福特车系的主管，却不应该参与他们向通用挑战的决策。他显然有自己的既得利益，自然会希望维持福特车系现有的优势，他们甚至不让麦克纳马拉看到重要的文件。

　　在利斯参与扩充计划以前，麦克纳马拉就质疑过推出中价位新车系的利弊。他在一九五四年五月的一次主管会议上提出问题：“新车系打算给买车的消费者什么呢？”麦克纳马拉认为，他的福特部门也可以扩充到中价位市场，不应该限制福特车系可能的车款；他说，没有必要在大幅扩充水星车系之外，又冒险投资于新车部门增加经销商。后来麦克纳马拉争取到董事会核准，提升福特车系的最高级车，在 1957年度推出福特飞羚。

　　不过麦克纳马拉一定也跟菜特一样，觉得他即使不支持利斯的计划，也不能阻碍他。原因并不只是考虑到他们跟利斯的友谊，克罗素对这个计划更是百分之百支持，而他们在公司能有今天，有很大一部分必须感谢克罗素的提拔。对于他这么支持的事情，他们怎么能够太公然地反对呢？那岂不成了企业里的背叛行径，等于是政治自杀。有些人认为，麦克纳马拉确信如果他反对这项计划，一定会留下不良的纪录，因此他就置身事外。米勒记得他说过：“别把我算进去。”

　　的确，菜特听过利斯的报告之后第一个想法就是，如果我把真正的意见告诉克罗素先生，“他就会跟我疏远了。”因此克罗素在菜特办公室外碰见他、问他意见的时候，莱特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最后才说出他的看法，不过他还是尽可能把话说得委婉一点。

　　莱特最后说：“克罗素先生，我必须坦白告诉你，我觉得你恐怕塞了太大一口，也许没办法一口都吞下去。”

　　听到这些话，克罗素的脸色立刻暗了下来。

　　莱特也觉得尴尬，连忙再加一句说：“也许事情是办得到的，不过要是我的话，我会一步一步慢慢来。”

　　他这番话听得克罗素火冒三丈，转身就走。菜特心里想：“天哪！”

　　四月是利斯成败的关键时刻，十五日那天他终于要把他的计划提交到董事会上。按照惯例，利斯必须先通过一个大关卡，才能够把计划判定以董事会讨论，因为公司规定一百万美元以上的提案，都必须先送交财务部门审核，而利斯的整个计划，估计需要四亿八千五百万美元——几乎相当于公司前一年的税前总盈余。

　　财务部门一向喜欢对数字吹毛求疵，对各项假设提出挑战，这一切都会拖延事情的进度。这虽然是重要的制衡手段，但是对于胸怀大志的人却是不胜其烦。

　　米勒派了一个年轻的分析师沃伦·伯格布审核利斯的提案，他负责参与利斯小组的讨论，确保他们遵循公司的会计规定，并且要审慎地回报给米勒和蓝迪。米勒身为审计主任，公司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没有不知道的——至少需要花钱的事情他都会知道，因为支票最后需要他的签名，但是这件事并没有问过米勒和蓝迪的意见。克罗素和亨利密切联手，他们都跟利斯一样一心一意要跟通用分出个高下。

　　因此，这个计划根本没有通过正式的财务审核，他们的逻辑是，每拖延一天，就是损失一天的机会。

　　米勒和蓝迪也跟麦克纳马拉和莱特一样置身事外，一半是出于朋友之谊，一半也是出于畏惧。诚如米勒所说，他们都不愿意“泼利斯的冷水”，而且他跟克罗素相处虽然也有过冲突，但是克罗素对他一直非常照顾，有一年甚至还帮他争取到四次的加薪。米勒这个人其貌不扬，乍见之下毫不起眼，他的谨慎小心是他唯一明显的特性。克罗素还记得，最初公司要米勒接任审计主任的时候，米勒表示他不敢接，他担心自己没有足够的财务背景，暂时还不足以胜任。“胡说，你学了就会。”就这样，米勒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搭上了升官的快车。

　　一意孤行

　　利斯在公司里推销他的计划，像房地产中介一样积极，像政治人物一样精明。几个星期以来，他在各个办公室里里外外私下运作，一直到他争取到董事会成员过半数的支持。凭着他的意志力，他锲而不舍地往前推动，如果在会议上他的目标或方法遭到质疑，他会说：“好，我们会重新组织，再想想其他不同的战斗计划。”他永远都有其他的计划，其他的办法来达到目标，永远不投降。

　　在往上爬的路上，利斯决不接受“不”的答案，对他说“不”的人一定会碰壁，因为他的决定就是定案。公司的机械设计人员曾经抗议说他们还要一整年才可能发展出自动变速箱，结果利斯一拍桌子，坚持福特一九五一年度的新车一定要有自动排档。雪佛兰比福特早一年推出自排车，已经开始拉下福特车的销售量了，他们绝对不能再拖延。他的坚持后来收到了成果，设计部门成功地推出自排车款，比他们自己预定的时间表提早了一年，而且品质良好。

　　老罗斯福总统是利斯心目中的偶像，他曾经说过：“重要的不是坐而批评者，不是那些在背后议论强人何以垮台、看到别人的成就才放马后炮的人，该享有一切功劳荣誉的，是实际上起而实行的人，在脸上盖满尘土血汗，勇敢地奋斗，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因为任何努力必然都会有缺失。一事不做的人，不论愤世嫉俗、或玩世不恭、或骄奢淫逸，都如史册上的黑白照片，虽生犹死。那种灵魂只有五分热度的人，一无是处，他们不会懂得伟大的奉献情操、高度的荣誉感、坚毅的信念、崇高的热情，不会懂得什么是震天撼地的男子汉。”

　　利斯不只是震天撼地，必要的话他也会连哄带骗。有何不可呢？伟大的梦想对福特这样的大公司能有什么伤害呢？

　　为了证明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利斯的人马必须端出种种数据和预测，这些数据却是违反了桑顿、麦克纳马拉和其他“十杰”成员长久以来最重视的理性原则，他们的名声就是建立在数据和事实上，但是利斯现在却利用数字来捕捉幻想，而非现实。他预估的销售量不断不断增加，并非基于任何彻底的分析，而是为了支持他所要求的庞大的投资。林肯一水星的一名高层主管艾门特·贾吉就说：“那些数据太离谱了，完全不切实际。这是一定的，要让整个计划看起来合理，只有夸大那些预测。”

　　保罗·洛伦兹是利斯自己的财务幕僚，对于利斯要他做的事情他表示反

　　对，可是利斯使出他一贯的手法，对他软硬兼施。

　　关键时刻

　　四月十五的报告转眼就到了，前一天晚上利斯一夜无法成眠，心里不断预习着报告的每一个细节，务求做到十全十美。早在玛克辛起床以前，他就已经冲过澡、刮好了胡子，换上看起来保守而稳重的灰色西装裤，干净的白衬衫，针织领带。七点不到他就到了董事会会议室，把他报告的重点部分再做最后的复习。

　　司 J·L·哈德逊的负责人，也是亨利的好朋友。另外一个是哈佛商学院院长达诺·戴维。福特的主管提到“董事会”也许都很尊重，但是他们真正想到的只有两个人，亨利和布里奇。

　　会议九点准时开始，亨利坐在他的老位子，马蹄形的尽头。

　　利斯讲了两三个钟头，在两个黑板之间来来回回，胜败就在此一搏。他的口气温和、理性，令人敬重。

　　他先从各个数据开始。他指出，在大众化的低价位市场，福特车占了 43.1％，但是在中、高价位市场，水星和林肯勉勉强强拿到 13.6％。而在两千四到三千一百美元之间的市场金字塔顶端，水星和林肯根本敌不过通用的三个车款或是克莱斯勒的两个车款，这样的断层，使得公司在中价位车市场毫无竞争力。利斯说：“我们把太大一部分的生意都集中在一个车款、一个价位。”

　　他提出大胆的解决之道：推出一个中、高价位的全新车系，从头建立一个完整的经销网路，另方面则是大幅扩张水星的市场。当时福特公司所有的车子都是用两个车体，福特和水星车系用的是相同的车体，约占总产量的97.7％，另外的 2.3％则是林肯车体。根据利斯的计划，福特车系跟雪佛兰、普利茅斯竞争，换新车架的水星应付最低价位的别克，另外再发展一款超级水星来对付高价位的别克和克莱斯勒。新增加的车系则是针对中低价位的庞帝克和道奇，以及中价位的别克和迪索托、奥斯摩比，林肯则要挑战最高级的凯迪拉克。迎接挑战的最佳时机，就是现在。利斯解释说：“未来的经济基础，只有两个字，‘更多’，更多的人口，更多的家庭，更高的消费能力，更大的消费意愿，更多的需求和欲望，更多形形色色的公共工程——学校、道路、医院、公园、图书馆。在这样一个竞争、但是大有利润的买方市场，能够把握时机积极进军市场的人，就会满面笑容地迎接成功。”

　　在董事会的会议上，很少会出现强烈的反对意见，如果一个提案有什么重大的阻力，根本到不了董事会。不过拖延几乎就跟否决一样糟糕，这是企业里封杀任何事情的好办法，把它退回去做进一步研究，然后就不了了之了。会议上众人提出的问题，就是提案能不能过关的风向球。那天没有人提出什么反对的问题，大家不时提出一些疑问，要求进一步的解释，不过整体而言都认为利斯的报告非常精彩。米勒心里想，如果今天有谁会表示反对，就只有布里奇了，但是布里奇并没有开口。

　　接下来利斯和他的幕僚退出会议室，让董事会私下讨论扩张计划的人事问题，最后进行表决。克罗素提议由利斯出任水星部门的副总裁兼总经理——那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位子。米尔斯则在利斯的要求下，被提名为林肯部门的副总裁兼总经理。

　　表决结果是无异议通过，争取第一已经不只是句口号或标语，而是福特的企业使命。只可惜，桑顿未能亲眼见到现在的他们。他一定会跟亲朋好友夸耀这一番杰出的成就，这在企业界可是空前的成绩。九年前桑顿带着他们整伙人一起加入福特的梦想，到今天才开花结果，不过“十杰”当中留下来的七个人，可以说已经掌控了整个福特公司。

　　这个大好消息值得开个晚会庆祝一下，至少当初带着利斯他们参观福特厂区的罗伯特·邓涵就决定替他们办场庆功宴。他在安阿伯市的家中大宴宾客，替大伙好好地热闹了一下，为了让众人这一段黄金时刻更锦上添花，邓涵找了个大学生穿起燕尾服做接待，每位客人到达的时候都高声通报他们的姓名。

　　麦克纳马拉挽着妻子玛姬，缓缓走上邓涵家的阶梯，接待立刻高声说道：“麦克纳马拉伉俪。”随后邓涵为麦克纳马拉挂上一条蓝丝带，上面系着一块黑色的金属奖牌，白色的花体字写着“副总裁”，邓涵还郑重其事地轻吻了麦克纳马拉的脸颊，众人报以一阵掌声。米勒的奖牌上只写着“员工”。玛姬也是这场玩笑的主角，她妆扮成一个风骚的法国女郎，大胆暴露的蕾丝洋装加上黑色的丝袜，像花蝴蝶似地飞上飞下，她手里拿着一卷滚筒卫生纸，见到男士就把卫生纸绕在他们身上，还嘟起鲜红的双唇要人吻她。

　　晚宴之后的余兴节目是个模拟记者会，主角当然是公司这批新星。邓涵戴着一顶软呢帽扮成记者，帽沿上还塞着一张采访证。他准备了一支大型麦克风和一部收音机，让米尔斯、利斯、麦克纳马拉、莱特等人在沙发上一字坐开。

　　邓涵开着玩笑说：“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先介绍今晚的福特新人。

　　首先这位是我们来自巴黎的美国人法兰西斯·利斯先生——您在三个月内创下奇迹，能不能请您谈谈您有什感想？”

　　“我看还是你来告诉我吧，”利斯笑着回答他。

　　“麦克纳马拉先生，”邓涵装模做样他说道：“您贵为哈佛教授，对于你们制造一些带着轮子的发臭椅子，您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吗？”媒体报导说赫鲁晓夫最近讽刺美国的汽车制造业，说过类似的话，邓涵就是套用例子的批评。

　　邓涵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而且每个人也都玩得不亦乐乎。

　　“米勒，对你，我要致上最深的慰问之意。”他把一块烤肉递给米勒，安慰他在最近这一轮的升迁当中未能更上层楼，每个人都笑弯了腰。

　　“蓝迪，虽然你没有升官，不过自从你脱下军服以后，看起来可体面多了。”邓涵这样取笑蓝迪，是因为蓝迪刚进福特的第一一个月，一直都穿着陆军航空队的制服跑上跑下。

　　这天晚上的玩笑，使他们之间新的竞争搬上了台面，这比各自心怀恐惧嫉妒、彼此暗中较劲要安全多了。利斯一步登天，带来明显的改变。突然之间，他们已经不像从前在一个强势的领导人带头下互相照应的伙伴，而变成了竞争的对手，他们的友谊，开始趋于淡薄了。

　　由于他们在福特的快速窜升，大家给了他们一个新的封号，过去的“小神童”现在变成真正的“十杰”。以前他们最生气被人叫做“小神童”，那是故意在挖苦他们，如今众人却是对他们心悦诚服，“十杰”正代表着他们的聪明才智、他们的年轻和成就。

　　他们打破了企业的层层关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爬升得这么快。哈佛教授亚伯拉罕·扎累尼柯日后就说：“‘十杰’所掌握的权力之大，在年轻一辈是很少见的，他们宣示了企业界中权力与年龄成正比的传统已然结束。他们在公司里地迅速升迁，也违反了高阶主管应该从基层做起的传统，过去的传统不只考虑干部的资历、能力，同时也顾及员工的士气。即使‘十杰’在其他方面没有建树，他们至少为神秘的企业管理注入了活力。”

　　授亚伯拉罕·扎累尼柯日后就说：“‘十杰’所掌握的权力之大，在年轻一辈是很少见的，他们宣示了企业界中权力与年龄成正比的传统已然结束。他们在公司里地迅速升迁，也违反了高阶主管应该从基层做起的传统，过去的传统不只考虑干部的资历、能力，同时也顾及员工的士气。即使‘十杰’在其他方面没有建树，他们至少为神秘的企业管理注入了活力。”